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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九）

第九章 但见碧海磨青铜

黔州的情况比想象的要好一些，一路上虽仍是断壁残垣，满目荒凉，却并不见颓败之气，也未见大规模流民，各县均已由州府衙门出资设粥棚、医馆，并按户籍登记发放棉衣、棉被安置无依百姓。眼见局面已初步稳定下来，伍嘉成几人都不由得暗暗点头，见到迎候在别馆门前的黔州知州郑云开时容色也多了几分宽和。伍嘉成身份最尊，当先一摆手：“郑大人不必多礼，我们里面说。”

蜀王既已发了话，众人便依次进别馆内坐定，谷嘉诚身为赈灾副使不必说，郭子凡的身份却不能放上明面。随他赴西南驻防的兵士已随副将先行前往驻地，他便和赵磊一样，作了蜀王府亲卫的打扮，跟在伍嘉成身侧。

“敢问王爷此来带来多少银两物资？朝廷已下了旨从洪州、宣州调拨的粮食不知何时能到？”郑云开话音甫落，旁人还未如何，郭子凡已瞪大了眼，险些笑出声来，想起眼下“身份”，只好低下头拼命咬唇强忍。他早已不是当年京城中不晓世情的纨绔子弟，黔州天高皇帝远，等闲连天子近臣也难得见到一个，此次蜀王亲来赈灾，副使也是位高权重的当朝太师之子，若换了旁人，早不知该如何亲近讨好了。这位知州大人倒好，连蜀王喝口茶的工夫都等不及不说，居然连一句寒暄也无，开口便是追问赈灾钱物，实在有趣。

郭子凡眼睛一转，只见谷嘉诚俊面不波，赵磊浅笑温文，似是全没听出这位知州大人鲁直得已近乎无礼，郑云开身后的州府属官也毫无反应，倒像是是早习惯了顶头上司的行事风格。

伍嘉成一愣，随即朗声大笑：“郑大人真是痛快人，那本王便也不兜圈子了，第一批银两、钱物本王已经带来，郑大人自可命人登记入库，江南各州路途遥远，本王已先从鄂、安、岳、辰四州调粮，五日内可达黔州，郑大人可还满意？”

郑云开面露喜色，声音也热情许多：“多谢陛下，多谢王爷，王爷和谷大人一路劳顿，且先在别馆歇息。赈灾具体事宜，下官明日再来向二位详细禀报。”

伍嘉成见他显是急着要接收物资，登记分配，便笑着点了头。郑云开带着属官匆匆离去，退下时的行礼倒是比来时更郑重了几分。

“这位郑大人可太有意思了，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外人”一走，郭子凡便迫不及待开了口。

“郑云开，先帝三年二甲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学士，后历任太常博士、监察御史、开封少尹，先帝十年由郑县县令升任黔州知州至今，也有四年了。”赵磊练字是一日也不肯怠慢的，细长手指一边慢慢研墨，一边娓娓道来。

谷嘉诚负手立于窗边，也不知在看些什么，闻言转过身，对上恰好投来目光的伍嘉成，冷峻的面容倏然柔和起来，勾起一点懒洋洋的笑意：“此人任开封府少尹时很是得罪了不少人，近年来年年考绩上等，却总在边地打转，如今看来也不奇怪了。今日一见，王爷可还满意？”

“哼，”伍嘉成表情古怪地扭曲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强自收住：“你又知道了？”

“五哥你们这又是打什么哑谜？”郭子凡求助地看向赵磊，却发现那人正悬腕行草，笔走龙蛇，仿佛全没把这边的机锋听在耳中，只好攀上谷嘉诚肩头：“磊哥有十二楼，消息灵通也就罢了，倒是老谷你，也没见你掺和过吏部的事，什么时候也连小小一个黔州知州的履历都这么熟悉了？”

谷嘉诚任郭子凡挂在自己肩头，仍是望向伍嘉成：“除了黔州，王爷可还想去别处走走？”

伍嘉成未及答话，郭子凡眨眨眼睛，若有所悟：“所以五哥这次来，并不只是为了赈灾？”他本就是聪明人，略一琢磨也猜到了五六分：“是来……看人？”

伍嘉成剜了谷嘉诚一眼，心中无奈地轻叹口气。这是他的路，本不欲牵扯他人，他们三个知道的越少，于他们就越安全。然而到底瞒不过谷嘉诚。

说来也怪，虽是一道长大，可论相处时日，谷嘉诚到底不如郭子凡这个表弟，论音律歌舞这等雅好，谷嘉诚也不比赵磊与他投契，然而若要论了解他的心思，这世上除了谷嘉诚，伍嘉成实在难做第二人想。

眼见谷嘉诚投来的目光静如深潭，看到自己嗔怪的眼神甚至还带了点笑意，伍嘉成不禁苦笑，谷嘉诚的意思他明白：他的事情，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更不愿意置身事外，那么不如一开始便说得清楚。也罢，伍嘉成端起茶盏微抿：“行了臭小子，你五哥府上缺几个属官，赈灾自然是大事，若能顺便把这几个缺员补齐，也算是意外收获嘛。”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是补几个缺员的小事，赵磊却手腕微微一顿，笔意滞涩；郭子凡更是浑身一震，几乎要跳起来开口，却被谷嘉诚用力按住肩头：“行了，不是什么大事，大家一路也都累了，不如早点去休息吧。”郭子凡满心的焦虑疑惑，却终究在伍嘉成微垂的眼帘和赵磊示意的神情下暂时压下不安回了自己的院子休息。

“磊哥磊哥！”

赵磊听到扣响窗扉的声音时毫不意外，掩上书卷，打开窗户，就见郭子凡在暮色中轻巧翻进屋内，不待赵磊言声，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翻了出去，晃晃手中一个酒壶：“屋里还是气闷，我们不如外面坐？这是我从别馆守卫那里寻来的黔州董酒，没有兰猗，也算抵得了。”

赵磊含笑摇摇头：“多少年还是放着大门不走，到哪里都不忘了好酒，军中数年历练，如今看来，当年京城郭家小公子的做派可是一点没丢。”

郭子凡被赵磊打趣也不恼，长腿借力一点，便飞身上了屋顶：“好汉不提当年勇，小爷当年那可真是‘倚马立斜桥，满楼红袖招’，唉，如今是叫五哥管着，做回好人喽。”

“吹牛也要看看对象啊子凡，那年上‘醉花阴’去，到底是谁犹犹豫豫不肯进门？”赵磊一撩衣袍，也纵身跃上，身姿轻灵飘逸，脚尖落在檐上却寂然不起半分声响。若叫满京城只以为这位少年公子文才高绝却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见了，怕是要吃上一惊。

“咳，那个……”郭子凡眼见不敌，忙转了话题：“‘青山自负无尘色’，真不愧是天下第一轻功，怕是连五哥的火候也差你两分。磊哥你这样根骨，只肯练练轻功，不肯正经学武真是可惜了。”

赵磊温然一笑，接过郭子凡递来的酒壶，见好就收，也不再提“醉花阴”的事：“习武不过是强身健体，学了轻功有些事情方便些，其余的，你也知道我志不在此。”

“有十二楼，也没什么事情真要你亲自出手，若说方便，大概方便了那时咱们一起胡闹吧，”郭子凡索性仰躺在屋顶，望着漫天星斗，敛起笑意，少有地叹了口气：“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日子真是快活啊，现如今，你说五哥他和陛下……”

赵磊依旧在他身侧，坐姿端正如松，举起酒壶又饮下一口：“若与五哥易地而处，你当如何？”

你当如何？赵磊不疾不徐，语调轻柔，四个字却如雷霆万钧砸在郭子凡胸口，让他几乎一瞬间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拱手让出军权不再让百姓受刀兵之苦，“沉醉”于享乐不问朝政让动荡不安的朝局日渐稳定，甚至于主动提出黔州赈灾接下这个无人敢碰的烫手山芋……他的五哥本该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嫡皇子，本该是令百姓敬仰令敌国丧胆的军中战神，如今却窝在这个小小的别馆，做什么赈灾使节，郭子凡握手成拳，击得身下瓦砾哗啦作响：“磊哥，先帝……舅父到底是……怎么死的，连十二楼也当真查不出？”

赵磊无声摇头，也紧挨着郭子凡躺下，闭上细长双目：“我那日与你们和五哥说的，都是实话。先帝死因，十二楼至今无半分头绪，然而先帝传位于当今圣上的诏书，确实并无半分虚假。”

十二楼肇始于赵磊祖父，并非真分十二楼，不过是取“十二玉楼空更空”之意。说是肇始，也不尽然。赵氏八百年世家，历经五朝，纵是被前朝兵祸毁去泰半族人基业，到底根底尚存，赵磊祖父为防家族再遭此灭顶之灾，便以族长之位整合残存力量秘密起了“十二楼”，最初以打探消息、搜集情报为主，后也渐渐招纳四方奇人异士，医卜星象、机关营造皆有能人，此次跟着郭子凡往西南的几人便是其中翘楚。

“那我们该怎么办？五哥他实在……太难了。”郭子凡胸中难过，只觉眼下一团困局。纵是他天性豁达开阔，也难免生出几分无力感：“纵是陛下暂时不会对他如何，他还是，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之上。今天你也看到了，五哥，并不想要我们帮他。”

“我有赵家，有祖父，你有母亲，我们都不是一个人。所以，五哥不要我们帮他，他这个人啊……”赵磊也不禁眼眶发热，心头酸楚。

“我们都不是一个人，只有五哥，只有五哥一个人，五哥只剩下他一个人了。”郭子凡忆起去年此时，只长自己两岁的伍嘉成出征前犹自在先皇后膝下撒娇撒痴，现下想想，已是恍若隔世。

沉默半晌，赵磊终于睁开眼，也不知是要安慰郭子凡还是要安慰自己：“好在还有老谷，老谷会看着他的。”

“谷大人若是喜欢我这里的茶叶，我即刻叫人送去，我今日乏了，就不多留谷大人了。”另一边厢的伍嘉成看着院中不请自来，来后又不言不语，只静坐品茶的谷嘉诚不禁头痛。

“下官方才所问，王爷还没答。”谷嘉诚并不抬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真是全心品茗。

“本王的行程，无需向谷大人禀报吧。”本就一路劳顿，方才郑云开走后，伍嘉成又见了几位黔州士绅了解灾情，头脑已有些昏沉，现下耳听得谷嘉诚一声声淡漠的“王爷”，越发感觉刺耳，言语也不客气起来。

“嘉成，你究竟想做什么？”谷嘉诚叹口气，先软下了语气。

“我想做什么，谷大人不是最清楚吗？”伍嘉成冷笑，“倒是谷大人的意思我看不懂了，是想帮我呢，还是要劝我？”

“我只想陪着你。”谷嘉诚见伍嘉成只站在几步之外，腰背挺拔中带出的孤绝却似远隔了千里，心下一紧便冲口而出，情知不妥却也已来不及收回。一时又是懊悔又是忐忑，竟不敢再看伍嘉成神情。

伍嘉成却像是被这话激怒，大步走上前，背对院门直视谷嘉诚：“陪着我？谷大人可真会说笑，我收到丁迅传讯整夜整夜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白日一面打理军务一面处理一波又一波刺客的时候，谷大人在做什么？”伍嘉成勾起薄唇，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哦，是在和百官跪迎新君吧？”

他明知此事谷嘉诚自有苦衷，本就怪不得他，更别提谷嘉诚之后一直默默配合他在朝堂上的处处针对，甚至暗中帮手。此刻却不知怎地，仍是压不住胸中委屈。

谷嘉诚耳听伍嘉成话中尽是讥诮之意，抬头却见他眼角却泛起一点水光，不由慌了神，满腔解释辩白卡在喉头不知说什么好，正自焦急却瞥见夜色中闪过一抹冷光，不及更多反应便下意识上前一步，猛地将伍嘉成向一旁推开。

伍嘉成自回京后便并无刺客再上门，赴黔州一路上也平安无事，不觉放松了警惕。随郭子凡戍边的军士也已先赴驻地，眼下别馆正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候，又逢两人都心神纷乱，不及注意……这些事伍嘉成之后痛悔了无数次，当时却只看着谷嘉诚胸前不断涌出的鲜血，脑中一片空白。